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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章最後由 brown發哥 於 2012-10-26 14:34 編輯
我清楚地記得那是1984年的12月裡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我從同學那裡借到了一本福克納的《喧嘩與騷動》,我端詳著印在扉頁上穿著西服、紮著領帶、叼著煙斗的那個老頭,心中不以為然。然後我就開始閱讀由中國的一個著名翻譯家寫的那篇漫長的序文,我一邊讀一邊歡喜,對這個美國老頭許多不合時宜的行為我都感到十分理解,並且感到很親切。譬如他從小不認真讀書;譬如他喜歡胡言亂語;
譬如他喜歡撒謊,他連戰場都沒上過,卻大言不慚地對人說自己駕駛著飛機與敵人在天上大戰;
他還說他的腦袋裡留下一塊巨大的彈片,而且因為腦子裡有彈片,才導致了他的煩瑣晦澀的語言風格。他去領諾貝爾獎金,竟然醉得連金質獎章都扔到垃圾桶裡;
甘迺迪總統請他到白宮赴宴,他竟然說為了吃一次飯跑到白宮去不值得。
他從來不 以作家自居,而是以農民自居,尤其是他創造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更讓我心馳神往。我感到福克納像我故鄉的那些老農一樣,用不耐煩的口吻教我如何給馬駒子套上籠頭。接下來我就開始讀他的書,許多人都認為他的書晦澀難懂,但我卻讀得十分輕鬆。我覺得他的書就像我的故鄉那些脾氣古怪的老農的絮絮叨叨一樣親切,不在乎他對我講了什麼故事,因為我編造故事的才能決不在他之下,我欣賞的是他那種講述故事的語氣和態度。他旁若無人,只顧講自己的,就像當年我在故鄉的草地上放牛時一個人對著牛和天上的鳥自言自語一樣。
在此之前,我一直按照我們的小說教程上的方法來寫小說,這樣的寫作是真正的苦行。我感到自己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按照我們教材上講的,如果感到沒有東西可寫時,就應該下去深入生活。讀了福克納之後,我感到如夢初醒,原來小說可以這樣胡說八道,原來農村裡發生的那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寫成小說。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尤其讓我明白了,一個作家,不但可以虛構人物,虛構故事,而且可以虛構地理。於是我就把他的書扔到了一邊,拿起筆來寫自己的小說了。
受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的啟示,我大著膽子把我的“高密東北鄉”寫到了稿紙上。他的約克納帕塔法縣是完全的虛構,我的高密東北鄉則是實有其地。我也下決心要寫我的故鄉那塊像郵票那樣大的地方。這簡直就像打開了一道記憶的閘門,童年的生活全被啟動了。我想起了當年我躺在草地上對著牛、對著雲、對著樹、對著鳥兒說過的話,然後我就把它們原封不動地寫到我的小說裡。
此後我再也不必為找不到要寫的東西而發愁,而是要為寫不過來而發愁了。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當我在寫一篇小說的時候,許多新的構思,就像狗一樣在我身後大聲喊叫,追著讓我寫它們。以前是我寫小說,現在是小說寫我。
後來,在北京大學舉行的福克納國際研討會上,我認識了一個美國大學的教授,他就在離福克納的家鄉不遠的一所大學教書,他和他們的校長邀請我到他們學校去訪問,我沒有去成,他就寄給我一本有關福克納的相冊。那裡邊,有很多珍貴的照片。其中有一幅福克納穿著破衣服、破靴子站在一個馬棚前的照片,他的這副形象一下子就把我送回了我的高密東北鄉,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爺爺、父親和許多的老鄉親。這時,福克納作為一個偉大作家的形象在我的心中已經徹底地瓦解了。
我感到我跟他之間已經沒有了任何距離,我感到我們是一對心心相印、無話不談的忘年之交,我們在一起談論天氣、莊稼、牲畜,我們在一起抽煙喝酒,我還聽到他對我罵美國的評論家,聽到他諷刺海明威,他還讓我摸了他腦袋上那塊傷疤, 他說這個疤其實是讓一匹花斑馬咬的,但對那些傻瓜必須說是讓德國的飛機炸的,然後他就得意地哈哈大笑,他的臉上佈滿頑童般的惡作劇的笑容。他告訴我一個作家應該大膽地、毫無愧色地撒謊,不但要虛構小說,而且可以虛構個人的經歷。他還教導我,一個作家應該避開繁華的城市,到自己的家鄉定居,就像一棵樹必須把根紮在土地上一樣。我很想按照他的教導去做,但我的家鄉經常停電,水又苦又澀,冬天又沒有取暖的設備,我害怕艱苦,所以至今沒有回去。
我必須坦率地承認,至今我也沒把福克納那本《喧嘩與騷動》讀完,但我把那本美國教授送我的福克納相冊放在我的案頭上,每當我對自己失去了信心時,就與他交談一次。我承認他是我的導師,但我也曾經大言不慚地對他說:“嗨,老頭子,我也有超過你的地方!”我看到他的臉上浮現出譏諷的笑容,然後他就對我說:“說說看,
你在哪些地方超過了我。”我說:“你的那個約克納帕塔法縣始終是一個縣,而我在不到十年的時間內,就把我的高密東北鄉變成了一個非常現代的城市,在我的新作《豐乳肥臀》裡,我讓高密東北鄉蓋起了許多高樓大廈,還增添了許多現代化的娛樂設施。
另外我的膽子也比你大,你寫的只是你那塊地方上的事情,而我敢把發生在世界各地的事情,改頭換面拿到我的高密東北鄉,好像那些事情真的在那裡發生過。我的真實的高密東北鄉根本就沒有山,但我硬給它挪來了一座山,那裡也沒有沙漠,我硬給它創造了一片沙漠,那裡也沒有沼澤,我給它弄來了一片沼澤,還有森林、湖泊、獅子、老虎……都是我給它編造出來的。
近年來不斷有一些外國學生和翻譯家到高密東北鄉去看我在小說中描寫過的那些東西,他們到了那裡一看,全都大失所望,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有一片荒涼的平原和平原上一些毫無特色的村子。”
福克納打斷我的話,冷冷地對我說:“後起的強盜總是比前輩的強盜更大膽!”
◎寫作等於飽嘗大權在握的幸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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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粗茶淡飯養養胃,用清新空氣洗洗肺,讓燦爛陽光曬曬背,迎徐徐清風不知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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